棉花小说网为您提供殷桓的免费章节无弹窗阅读 |
|
棉花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殷桓 作者:宁作我 | 书号:14461 时间:2015/7/10 字数:12417 |
上一章 军从 章九第 下一章 ( → ) | |
不已到七月。探子来报说慕容垂率援军已临汉水。二十万大军人强马壮,锐不可档。 桓冲战战惶惶,忧虑了两天,决定撤退。 殷仲思劝道:"大人,襄是屏障,尚可坚守。何况大人博得头筹,一举收复失地,军心民心大振。现在不战而退,恐坏了士气。" 桓冲道:"你知道什么。等到襄被围,成了一座孤城,再想走可来不及了。四年前襄就被前秦攻陷过。何况此次慕容垂率二十万之众,是我们的一倍。我们寡不敌众,要怎么战?难道白白去送死?" 殷仲思道:"四年前襄被围攻,其时大人镇守上明,近在咫尺,但畏惧而不敢救,以致襄失守,守将朱序被擒。今襄有难,大人又要弃城而走。可对得起全城百姓?可对得起这些年来的领取的朝廷俸禄?难道养兵千,不正是用在一时么?大人既无心报效朝廷,又无意解民于倒悬,更无澄平天下之志,当初为什么要从军?!" 桓冲一怔,旋即怒道:"大言炎炎。慷慨昂之词,谁不会说。一洒狗血,便是好汉了么?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了这个。这些将士是我的旧部,跟随我多年,我要对他们的安危负责,不能让他们在此地白白送死。你要逞英雄,敬清自便。如我料得不错,你也未必有澄清天下之志。你又为什么从军?" 殷仲思叹口气,低头不语。他从军只是为了博个出身,确实也没有什么忧国忧民之心。只是到了危难当头之际,自然而然热血上涌,以求一战。桓冲不是有血气的男儿汉,而大厦将倾,他独木难支。 天命如此,夫复何言?当下他收拾行囊离开。出了城门,居然是桓玄从后赶上送行。殷仲思只当未见,没有心思与他多言。桓玄冷笑道:"是谁口出大言说什么要死守襄。怎么这会儿跑得比谁都快。 有一股几年来他以为已然克服的自惭羞愧之意慢慢涌上,好似早些年被人数落时的心情。殷仲思急于逃避,走得更快。 桓玄又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当初稽康也是这样问钟会。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殷仲思学钟会如是答。 "哼,你还是口舌便给,可惜终如我所言:笔下虽有千言,中实无一策。" 殷仲思停步怒道:"你想怎样?我虽不才,你也未见得有种。" 桓玄哼笑道:"我何须有种。我是世袭的南郡公,自有尊贵身份,无需文治武功锦上添花,也不必象寒门子博出命去求富贵。" 殷仲思慨然道:"仗义每多屠狗辈!似你们这般公侯将帅,怕死的怕死,怕事的怕事,下辈子的富贵不可预期,这辈子的荣华岂肯舍弃,自然是保命要紧。本来手握重兵,天生好命的有权势者,完全可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何必庸庸碌碌过这一生?我未能尽力死守,尚有羞愧之心,好过你们全然的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桓玄笑道:"有良心的人才会动不动就这也羞愧,那也顾忌。你这人就是包袱太重,如此做人殊不痛快。"沉了一下,又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何谓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你我或许有不同的见解。白白送命于此,又有何益处?自该保存实力,以求他的成功。" 殷仲思皱眉道:"你干吗跟我说这些?" 桓玄道:"我四叔是谨慎胆小了些,不过我可不希望听到关于他临阵逃之类的谣言。" 殷仲思瞥他一眼:"你会关心?" 桓玄傲然道:"难道你不知道桓家人最会护短?一家人互不帮忙,必成一盘散沙,为人各个击破。你道是你们殷家?个个自扫门前雪,大难到来各自飞?嘿,结果怎样?家族颓败,不复昔日风光。当年殷侯名声赫赫,与我父不分轩至。现在我桓家仍是家声显赫,英才济济,你殷家还有什么声望、什么人才?" 殷仲思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我虽不屑你四叔的行事,但在他家里四年,也有宾主的情分。" 桓玄道:"那就好。但愿你记得刚才的这番言…"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一支流箭不知从何处来,直奔他脑门。殷仲思眼疾手快,一把推倒他,两人一起摔下马,扑至地上。"什么人?"左右卫士齐喝,自去查看。 桓玄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若再晚一点,我就屈死在这暗箭之下了。多谢。" 殷仲思淡淡道:"不必谢。举手之劳罢了,小事一桩。" 桓玄道:"我的性命于你是小事,在我自己可是大事。现在你于我既有救命之恩,往日的冤仇一笔勾销。你有什么要求?但有所求,我无不应允。" 殷仲思道:"你有什么好让我贪图的。有求必应?嘿,口气未免太大,也不怕闪了舌头。" 桓玄皱眉道:"喂,我肯谢你是给你面子,我平生可未曾向第二个人说过这个谢字,你别不识好歹。"站起身拍去身上尘土,抱怨道:"你这人也太难讨好,你就不能给我个好脸色看?" 殷仲思道:"不过一条命罢了,值得你前倨而后躬吗?不怕折了你堂堂南郡公的身份?" 桓玄嚷道:"什么不过是一条命,你也说得太轻松。若不是有这条命在,这眼前的青山绿水,世上的恩怨荣辱,与我还有何相干?" 殷仲思点点头:"说的也是。"整理一下衣物,转身上马行。桓玄上前拉住他,道:"以后你是我的人。有我在,你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我不会亏待你的。" 殷仲思啼笑皆非:他真是自说自话,一厢情愿。若是今天早上前有人告诉他与桓玄的关系会发生这样的逆转,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可见大太阳底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必,我的生活我自会照料。不劳费心了。" 桓玄咧嘴一笑:"往日你这付阎王脸越看越讨厌,今却越瞧越觉得妩媚动人呢。"殷仲思哭笑不得。他可不想一个大男人觉得他妩媚动人。"请放手。我要走了。" 桓玄道:"可以。不过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说起来我们一向是冤家对头,你不想杀了我就很好了,为什么居然会冒险来救我?" 殷仲思一怔:这个问题实难回答。救他不过是危急时的下意识动作。他不免自问,要是有时间让他深思虑,还会不会去救他?不过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死在他面前而不加以援手。是谁并无分别。他叹道:"我虽讨厌你,但还不至于恨你到要你死的地步。" 桓玄笑道:"是吗?"自衬若有同样的事发生,自己绝无这样的好心肠。这个人委实奇怪。虽然认识了他好些年,倒是一直都琢磨不透他的心思。"这就走了?不留下来看看是谁那么大胆想暗算我?" 殷仲思瞥他一眼,冷冷道:"是谁都无所谓。与我有什么相干。"骑马走出两步,回头道:"看在相识一场,有一语相告。" "请讲。" "志向比怀大,终究会死在坞壁下。你桓家已有诺大家产威望,切勿毁之一旦。愿你好自为之。"一抖缰绳,跨下骏马绝尘而去。 桓玄目送他背影,嘀嘀咕咕道:"男儿立身这天地之间,怎可不建功立业。人生这么寂寂度过,会被先贤嗤笑。如果芳百世做不到,难道遗臭万年也做不到吗?" ***** 殷仲思回到谢玄军中时,局势已大有改观。 十月,苻坚至项县,未几攻陷寿;苻融率三十万人抢至颍水入淮处安营扎寨;梁成率五万人屯淮河支流洛涧。 晋军以谢安之弟谢石为都督,谢玄为广陵相领北府兵八万将士驻扎在寿以西的八公山以拒敌。 苻坚派四年前襄失守时的降将朱序前来劝降。 朱序一进晋军军营,军士一片哗然。朱序变节投降,此刻居然全无愧,大摇大摆进入晋军的老巢?简直不可思议。想是被苻坚得急,否则怎肯来此自取死路。 谢石居中而坐,众将官分立两旁。谢石见朱序近来,冷笑道:"投敌之人,安敢前来?来人哪,把他拉出去斩了。" 刀斧手上前拿住他。朱序坦然就缚,脸无惧,只是冷笑。 殷仲思官阶不高,站在近出口处。这时见到刀斧手拖着朱序出大帐,身而出阻住他们的去路,叫道:"且慢!刀下留人!" 谢石道:"殷参军有何话讲?为何身阻挡?" 殷仲思行礼道:"都督,末将不明白的是,朱序到来一不问,二不审,居然就这样拖出去斩首,是否过于草率?" 谢石道:"这样的降将叛徒,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多问。" 殷仲思道:"末将知道当襄被围,旷持久。朱序朱大人久候援兵不至,坚守八月有余,弹尽粮绝,于城破之不得已而降秦。其境可悯,其情可原,还望都督明察。" 谢石道:"不得已而降?咄,可笑。尽忠之将,城破之何不自尽?皇上当也曾言道:不自尽是为不忠,臣叛将不可对之姑息。殷参军,你且闪开。" 殷仲思纹丝不动,朗声道:"朱大人虽不幸战败被俘,但他已竭尽全力,以五千之众抗敌军八万之师,力量悬殊,寡不敌众,然而他率众固守,军民同心守城,部下毫无离心,自古名将,不过如此。他老母率妇女补筑新城,不输男子,襄因有夫人城之美称。最后虽败,但朱大人尽了他的责任和本分,虽败尤荣。那些没有冒一点危险的大人先生,只知谗言媚君,把忠臣良将的性命看得不值钱,说什么他应该自杀,还在一旁谈笑风生,挑剔百般,实在使人心痛。难道不怕伤了忠诚将士之心吗?" 谢石斥道:"你懂什么,也敢在这里多言?还不退下。" "末将只是相信,朱大人忍辱负重,绝非出自本心。他一定另有所计,以报效百姓社稷。所谓'尺蠖之曲,以求伸也;龙蛇之蜇,以求腾也。'" 旁边有的大将叫骂道:"你受了他什么好处,站出来替他说话?" 殷仲思注视那些不以为然的脸孔,朗声道:"在下与朱大人素不相识,今只是初见。既无片言以诉情,也无杯酒以论。今之言,出于义气,出自肺腑。朱大人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于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的苦况绝境之中,仍尽力杀敌。我是为了这个而感动,觉得这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得过去了。而那些只知道保全个人身家性命、荣华富贵的大人们站着说话不疼,随声诬伤,这才叫人气愤伤心。" 谢玄皱眉道:"变节降敌非同小可,不是你说得那么简单。这是一个人的气节问题,大节所在,半点轻忽不得。若人人效仿,却又如何?" "就算这是个值得一辩的问题,但认识归认识,何以非要处以极刑?朱大人降敌之后,是否出谋划策或领兵攻占晋之城池国土?还是效仿三国时徐庶,进曹营而不出一策?请各位三思。"殷仲思环视左右,见有些人低头不语,有些人面犹疑之,沉声道:"未必人间无好汉,只谁肯与宽些尺度?!" 朱序这时大笑出声,叫道:"这位兄弟,如此义气声援朱某,在下心领了。无谓多言以辩。忍辱负重,不可能被狂热分子体谅;沉痛之心,也不可能为浮滑之徒所了解。" 殷仲思热血上涌,叫道:"都督,末将愿以性命作保,求都督网开一面,免朱大人一死,听他诉说来意。" 谢石哼了一声,心想你的性命值什么钱,哪里能为他作保。谢玄沉了片刻,也出班奏道:"便听他一言也无妨。都督以为如何?" 谢石虽为都督,但实无建树,亦无主张,全赖这个侄子率北府军力战,攻城掠地,立功无数。听他这样讲,便道:"好。把朱序押回来。" 朱序向谢石力陈苻坚虽号称有九十万大军,投鞭可以断,但士兵多为强征而来的各族人民,军卒颇有怨言,军心涣散,并不归附。可以速战速决。 十一月,殷仲思率北府军攻洛涧,斩梁成,大破秦军前哨。 苻坚登寿城,见晋军严整,遥望八公山上草木,以为都是晋兵,这才脸有惧。两军夹淝水而阵。谢玄要求秦军稍退,使晋军得以渡河决战。苻坚想待晋军半渡时猛攻,乃挥军稍退。秦军稍动而。因各族士兵不愿作战,一退即不可止;鲜卑族和羌族的将领希望苻坚战败,以便割据独立;朱序命人大呼:"秦军败矣!"于是秦兵四处逃散,溃不成军。晋军乘机渡河攻击,杀苻融。秦兵逃奔,闻风声鹤唳,都以为是追兵。 谢玄乘胜攻占洛、彭城等地。后又率军收复徐、青、豫等州,进至黎。皇族会稽王司马道子忌谢氏势力,罢谢氏兵权,使还镇淮。 苻坚逃至关中,后为羌族姚苌所杀。 朱序归晋,后曾防守洛、襄等地多年。 殷仲思因破洛涧与举荐朱序有功,封护军将军。 ***** 一,殷仲思率兵在军营中巡视。路经一处营帐,听得里面有谈笑声。一个不知是谁在那里说:"听说殷参军升了将军后就处事不公,用人不当,为人也骄傲了起来。见了往日同僚,招呼也不屑打了。真正岂有此理!" 另一人笑道:"殷仲思还不至于这样。只是由一个小小的参军一下子三级跳,跃上了将军的宝座,实在令人生气,只是这一条而已。" 殷仲思悄立半晌,后面士卒小声提醒,这才缓步走开。 回到自己的营帐,坐在沿苦笑:原来不管怎生努力,背后总有人在说你的不是。若以此自苦,实是自讨苦吃。瞧见帐外大雪飘飞,银光满地,不由想起在桓府的冬日,和绿儿、阿蟠、阿蛎他们一起讲书论学的景致。阿蛎心心念念记挂着要和朋友们出去堆雪人打雪仗;阿蟠时常有气无力,吵着要出去买烤红薯吃;绿儿会把橘子皮埋在碳灰里,烤得一室的橘子香。对她,殷仲思可不敢等闲视之,必须小心应战:不知她随时会玩出什么花样。是把他的衣袖腿起来让他醒来后没法穿气得跳脚,还是趁他睡着时不备而在他脸上画一堆乌王八。 这些都成了美好的回忆。萦绕不去的橘子香和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现在想来,都值得怀念。突然间,这些怀念变得又深又急,让他有些急不可耐地想重温这一切。他霍地站起,大声道:"人生在世重要的是投合自己的心意,怎能被官位羁绊在千里之外追求虚名地位。" 当下收拾包袱,去谢玄处辞官。谢玄见他这样突然,很是惊讶,留他道:"前程一片大好,何以突然中途要走?这一向是你追求的目标不是吗?要做人上人,此刻还未算圆满;现在你只是一个护军将军,再往上还有一段路好走,怎能轻言放弃呢。" 殷仲思微微笑道:"登高必跌重。且人生苦短。现在若不罢手,将来更罢不了手。心若不自由,高官厚禄与我何益?还是见好就收,就此解甲归田。见自己真正想见的人,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过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 谢玄苦笑:"看来我们这些人都是你并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之辈了?" 殷仲思笑:"有所得必有所失。讨厌我的人却不得不见到我这张脸,我也很是抱歉的。" 谢玄见他态度坚决,于是道:"好罢。既如此,姑且依你。什么时候想再回来,我的北府军总是你的。只是未必有现在的高官厚禄。有些东西一旦舍弃,可不是那么容易又要得回来的呢,你可要想清楚。" 殷仲思正道:"我想得很清楚。谢将军成全。"谢玄是建武将军,又因斩将复地之功,进号冠军,加领徐州刺史,加封前锋都督、康乐县公。官位爵位都比他高得多。若往日思及此,必能引起他求胜之心,认为自己终究也会到这一步。现在突然想通了,就不免想:"那又如何?心安处即是身安处,各人际遇不同,得失之间难料。况且何谓最好的生活?位高权重,又得加官进爵,故然不无快;清风明月,与心爱之人携手低语,也未尝不能足。端看所求者为何,趁心意又有多少。只要自己真的满意,那就是好生活了。" 既辞官,顿觉轻松。忽然想起前些对桓冲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现在匈奴已灭,家又在哪里?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张带泪的小脸,楚楚可怜。眼眸中泛着责备的意味看着他,仿佛在怨恨他的薄情。 不及细想,他快马加鞭就往京口桓家而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见她,去向她赔不是,去求她原谅。 ***** 他赶到桓家的时候,桓家正大。桓冲双眼无神,只是喃喃不停地低语:"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原来不久前他的二女婿孙恩以司马道子父子专事聚敛,奢侈无度,霸持朝纲为由,打着"清君侧"的旗帜起兵。不久便被击败。 谋反之罪,罪连九族。孙桓两家是亲家,不但有牵连,还被人怀疑是共谋。桓冲彷徨无计,深恐被抄家灭门。 殷仲思到来让他如获至宝。殷仲思还未坐定,便被桓冲一把拉住:"殷先生,你一定要替我想个法子。这关系我桓家满门的身家性命啊。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殷仲思见他如此失态,知兹事体大,不由面色沉重:"如今他们人在哪里?" 桓冲道:"都在天牢收押着呢。樱儿,我的樱儿,是爹害了你!" 殷仲思也是恻然:几年前他就怕会有这一天,总盼着形势比人强,那位孙大公子衡量再三后会放弃他的野心。 桓冲哭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我怎么尽彼着哭。现在不止是阿樱一个,我们全家老少都有可能受到牵连。我该如何是好?难道坐以待毙?不行,我不甘心,万万不能。" 殷仲思看着他:只分开了几个月而已,桓冲却象是老了好几岁。如果迫不得已,他大概只好奋起一战,为了家族的存亡和全家人的性命。但他实在是老了,并不想走到这一步。成功了还好,但代价不菲;若是失败了,那就真的死无葬地,家毁族亡。桓家他这一辈几个兄长全都故世了,他是硕果仅存的长辈,桓家的子侄们自是唯他马首是瞻。他行差踏错不得。如果有选择,他实在不愿如此。 殷仲思道:"昔日乐广女适成都王司马颍,后来司马颍图谋武力夺权,长沙王向乐广问罪,乐广回答说:'我岂能用五个儿子换一个女儿呢?'长沙王认为有理,乐家因此没受牵连。今大人境况与乐广相似,大人难道没有儿子?不如先去向司马道子言明求情,以表忠心。大人手握兵苻,而且桓家人多势众,司马道子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以莫须有的罪名为难你。若是他意存不信,似有铲除之意,大人再做道理不迟。"想桓冲一大把年纪了,又久在朝堂出入,别人存什么心思,是否想对他不利,这点总还能揣摩个八九不离十。否则这些年不是白活了,总不成年纪都活在了狗身上。桓冲叫道:"很是!我先去准备一下应急措施,以防不测。跟孩子们商量安排后我就去见司马道子。希望他不要人太甚,留给我桓家一条活路。" 殷仲思没有机会问起绿儿的情况。这家人正逢存亡大难,云惨雾,哪里有功夫来理会他的儿女私情。 儿女私情?殷仲思一怔。他都在想什么呀!绿儿应该早就嫁做人了。她是桓冲宝贝的女儿,桓冲哪会任她坐老红颜,荒抛岁月。然则他今眼巴巴地来这里做什么呢?难道专来为桓冲献计献策? 殷仲思忽然糊涂。他快马加鞭赶来时,一门心思要来跟她道歉以求取谅解。可是这会儿坐在桓家大厅里,才忽地醒悟:一切或许已太迟了。绿儿不在这里了。那他要如何?难道赶去她夫家?搞不好她早忘了他姓甚名谁,他巴巴地去道歉,徒惹笑话。她原谅了他又如何?眼看她为人为人母,今生与他再也无缘,叫他情何以堪? 他正在心思惶忽,愣愣出神,仿佛错觉似的,他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儿就风风火火杀了过来。人未至而语先闻:"阿爹,到底是不是真的?二姐真的出事了?怎么办?我们要怎么救她?" 殷仲思紧张地看着大厅入口,眼一花,一个俏立的人影出现在他视线里。不过佳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在场,直直地奔向她爹。 她还是姑娘打扮。那么说,她还未嫁人,并不是得了消息刚刚从夫家赶过来? 殷仲思不知该悲该喜:她不认得他了。他冠冕堂皇坐在这里,心里多少有些要使人刮目相看、让人明白他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的意味。然而她根本视而不见,只当没有他这个人存在。 桓冲道:"小痹,我们这次情势危急,自身难保。幸得殷先生帮爹出谋划策,爹正要去见司马道子,希望马到功成,救得我桓家满门。" 绿儿一怔:"殷…殷先生?"霍地回头,正对上一双熟悉而黝黑的眼哞。她心脏忽似停止跳动,半晌回不过神来,心中只道:"他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殷仲思不知她突然瞪大了眼定定望着他是什么意思。是在努力辨认他究竟是谁,还是在不满他居然厚着脸皮堂而皇之地又回来。她脸色雪白,黑黝黝的眼珠神光离、神思难测,比当年多了几分少女的丰韵,不再是蹦蹦跳跳不知愁的小女孩子了。这样的她熟悉又陌生。殷仲思勉强一笑,开口道:"绿儿,你,长大了。" 绿儿表面虽平静,内心实如有千军万马奔来突去,悲喜集。他总算回来了。可是他又回来做什么?他怎么能气定神闲端坐在那里,不痛不朝她微笑打招呼,好似他们全无嫌隙,真的只是昔日师徒久别重逢。他,他还是那么无情! 不行,不能了方寸,在他面前失态,惹他笑话。既然他全不当她一回事,那么让他明白她也根本不在乎他。没有时时刻刻牵念他;没有夜夜在梦里遇见他;没有一遍遍模拟再相逢时是怎生光景,该做何表情说些什么话;也没有一声声叹惜怨恨他的薄幸无情、随意辜负。 她别过脸。她终究不能如他一般假装一切无恙,客客气气地攀谈。那就不理他好了。反正男女授受不清---这也是他说的。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姐无谓跟一名年轻男子有所牵扯,即使是旧识也宜避嫌。 "阿爹,那二姐呢?还有她夫家,也能一块儿救么?" 桓冲默然。能救自身已是万幸,哪里还顾得了旁人。女儿虽是亲生,但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现在她是孙家的媳妇,叛臣的子,要他如何出手相救?他身后有桓家满门,轻举妄动不得。又怎能为了一个女儿陷全族于危难。 绿儿气愤愤看着他:"阿爹,你就眼睁睁看着二姐死?"她哭了起来:"她,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呀。她那么温顺善良,是我们子女中最孝顺你的。而且这门亲事是你替她作主许配的,如今她有难我们娘家人怎么可以不闻不问、见死不救?阿爹,你口口声声说疼女儿难道都是假的?!" 桓冲长叹一声,"小痹,爹也是无可奈何呀。" 绿儿退一步,叫道:"骗人!都是骗人!亲生的爹娘都靠不住,这世上还能相信谁?!"又伤心又难过,泪如雨下,掩面奔了出去。 "阿绿!"桓冲就要追出去。 殷仲思拦住他:"让她哭一下罢。哭出来反倒心里好过。现在她对你颇不谅解,去了只怕于事无补。" 桓冲老泪纵横:"我也是不得已呀。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 殷仲思轻轻道:"也许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心里更怕你往日虽然百般疼爱,到了紧要关头也会弃她不顾。她…她其实是个感的孩子,很怕别人撇下她,让她无所依靠。何况她一向与二姐感情好,心里悲伤,更会胡思想。" 桓冲叹道:"贤侄,我心思已。拜托你去替我安慰安慰她。她自小肯听你话。你当对我说'溺爱之足以害之',我虽觉有理,但也没太放在心上,照样惯她宠她让她有求必应。她从出生起即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少有不能称心如意的时刻,因此也分外地不能经风雨变故。何况一向任惯了,不明白这世上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很多事不能完全顺着自己的心意。你替我去劝劝她罢。她,她总有这一天不得不学着长大。虽然我宁可她永远快快乐乐不识愁滋味,但世道多艰,这样子宠她也许并不是爱她而是害她。" 殷仲思苦笑:现在她对他也是颇不谅解。他并不是去对她讲这番道理的合适人选。如果她对人失望,对爱她的人不敢信任,恐怕他亦要付大部分的责任。只是他心里记挂,不放心她现在会伤心成什么样子,急于去一看究竟。于是答应了桓冲。心下却是惴惴,不知待会儿要如何面对她。 他在她以前最爱去的湖边自在亭里找到她。 绿儿俯在石桌上哭泣,哀哀切切,听者心酸。殷仲思在她身边坐下,心中暗叹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劝解。 绿儿哭得累了,擦了擦眼泪,额头抵在手臂上稍事休息。忽然看见边上一只穿着靴子的脚。她一惊,弹身跳起,眼睛瞪得溜圆看向他。 殷仲思也在注视者她。 两人都不想先开口。空气中弥漫着尴尬沉默的气氛。 僵持了半晌,绿儿先撑不住,不愿跟他呆在同一个地方,转身就走。看见他才明白自以为愈合的伤口其实并没有愈合。看见他,心还是会一阵阵地痛,无形的伤口也仿佛被人用力地撕裂开似的。她还没有准备好见他---也许永远没有准备好的那一天。 殷仲思一把拉住她,叹道:"绿儿…我…别走!" 绿儿狠下心道:"做什么?我不认得你。别拉拉扯扯的,难看!" "我有话要对你说。" 绿儿霍地转身面对他。怒气委屈一起涌上,她倒不怕面对他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不是四年前都说完了?" "别这样。"殷仲思手着额头。"你给我一刻钟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绿儿道:"也许你不值得我的一刻钟。"心情自见到他后一直鼓噪,这时忍不住哭道:"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我给你一刻钟?我曾经要给你一辈子,你都不希罕了,现在要这一刻钟又有什么用?你既然那么狠心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不干脆死在外面?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好不容易可以忘了你过自己的日子,你为什么又要来惹我?你还要我怎么求你?你还要看我出丑到什么地步?我们只当从来没有见过好不好?从此以后不要再见到彼此。就算不小心看见了,也不要打招呼。因为我们是陌生人。我们…我们根本不认识。" 殷仲思哑声道:"我们不是陌生人。我们认识了八九年。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你。" "撒谎!"绿儿拼命摇头,"撒谎!撒谎!" "是真的。你相信我。"殷仲思握住她双肩。 绿儿含泪瞅着他:"要我相信你什么?你在乎我不会在我昏厥时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你想我不会一去就全无音信,四年多都不回来探望一下。我知道你暗地里一定在笑我自作多情。可是求你行行好,不要那么残忍,不要说出来让我知道。你还要怎么耍我才甘心呢?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干吗要这样对我?!" 殷仲思无言,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平息她的情绪。见她哭得浑身发抖,忍不住轻轻把她搂进怀里。 绿儿有片刻的挣扎,然而终究无法抗拒他怀抱的惑,伏在他厚实的肩头放声大哭,一吐四年来积淤的伤痛委屈。 殷仲思轻轻拍抚她背脊,不敢说什么,生怕破坏这得来不易的平和气氛。这样的相处模式也是他不熟悉的。是否分离太久,已忘了旧是怎样相处的。然而,他对自己承认,这样的方式他也很喜爱。 绿儿渐渐平静下来,忽而不敢看他。刚刚说得那么慷慨昂,怎么没片刻的功夫,他只稍一点点柔情,她就整个人都融掉了?她的志气哪里去了?她咬牙切齿的怨恨呢?四年多的苦痛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吗?可是如果诚实一点,她对自己承认,很喜爱在他密实的怀抱里享受他的呵护宠爱。如果是做梦,那就不要醒了。且让她放纵自己这一次,假装他真的怜惜她,假装他双臂围绕的这一方天地就是她此生的归宿。也许她需要靠这片刻的记忆过这一生呢,那她更要切切实实感受自己在他怀里的滋味。 wWW.mHuAxs.Com |
上一章 殷桓 下一章 ( → ) |
宁作我所著小说《殷桓》的免费章节,棉花小说网是免费小说爱好者必备的小说阅读网站.棉花小说网免费提供宁作我的小说殷桓最新清爽干净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 |